婆婆走的那天达道宝,我在书房打电话。透过半掩的门,我看见她拖着那个旧行李箱,一个人慢慢往楼梯口挪。箱子轮子坏了一个,在地板上发出难听的摩擦声。
我没出去送。
电话那头是物业,我在问新保洁的价格。挂了电话,客厅已经空了,只有那张折叠床还立在墙角,床单叠得整整齐齐。我走过去,突然闻到一股味道——不是臭,就是那种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,混着樟脑丸和陈旧的气息。
我皱了皱眉,打开了窗。
八年前婆婆来的时候,我刚生完孩子。那时候觉得她就是救星。月子里我奶水不够,孩子哭得撕心裂肺,是她半夜抱着在客厅走来走去,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。她说怕吵醒我,我需要休息。
我当时是感动的。真的。
孩子一天天大,她也一天天老。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——她洗碗总是洗不干净,碗边还挂着油渍;她晾衣服从来不分类,我的真丝衬衫和孩子的校服挂一起;她做饭口味越来越重,盐放得我都怀疑她味觉出了问题。
展开剩余82%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。最主要的是,她开始有味道了。
去年冬天我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这个问题。那天我下班回家,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酸腐的气味。我以为是垃圾没倒,后来发现是婆婆的房间传出来的。她不爱洗澡,说年纪大了皮肤干,洗多了不好。冬天一个礼拜才洗一次,有时候更久。
我跟老公提过几次。他总说:"妈年纪大了,您体谅一下。"体谅?我体谅了八年了。
今年春天,事情到了临界点。孩子班里要选家长代表,我去开会。坐我旁边的家长突然问:"你们家是不是养宠物了?"我愣了一下,她补充道:"我闻到一股......"她没说下去,但那个表情我看懂了。
我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,心里"咯噔"一下。那天早上婆婆抱过我,帮我整理了一下领子。
回家路上我越想越窝火。我在这个城市打拼了十几年,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位置,却因为身上有股老人味被人侧目。凭什么?
我决定跟婆婆谈。那天晚上,老公出差,孩子睡了,就我们两个。
我组织了很久的语言达道宝,最后说出口的却是:"妈,要不您回老家住一阵子吧?孩子大了,我自己能照顾。"
她正在织毛衣,听到这话,手停了一下,然后继续织。"是我哪里做得不好?"
"不是。"我别开眼,"就是...孩子大了,不用这么麻烦您了。"
"哦。"她应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
气氛僵在那里。我有点后悔,但话已经说出口,收不回来了。那晚我躺在床上,听见她房间一直亮着灯,也不知道在干什么。
第二天早上,她说:"那我收拾收拾,这两天就走。"
我说:"不急,您慢慢来。"心里却想,最好快点。
她用了三天收拾东西。我上班的时候,她就在家整理。我下班回来,看见客厅堆满了纸箱。她把八年的东西分门别类,孩子的旧衣服、旧玩具都叠得整整齐齐,贴上了标签——"六个月大的衣服""一岁的玩具""第一次画的画"。
我看着那些纸箱,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。
第三天晚上,她煮了一桌子菜。都是孩子爱吃的——糖醋排骨、红烧鸡翅、玉米炖排骨汤。她说:"最后给孩子做顿饭,以后就吃不到奶奶做的了。"
孩子不知道奶奶要走,吃得很开心。我坐在那里,看着婆婆给孩子夹菜,突然有点吃不下去。
吃完饭,婆婆把孩子叫到房间,不知道说了什么。后来孩子出来,眼睛红红的。我问怎么了,孩子不说话,跑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了。
第四天早上,婆婆就要走了。她起得很早,我起来的时候,她已经把早餐做好了。桌上摆着孩子爱吃的葱油饼和小米粥,还有我爱喝的豆浆。
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,拖着那个旧箱子,站在门口。
我本来准备了一些话,什么"路上小心""有空就回来看看"之类的。但看着她弯着的背,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达道宝,停了一下,没回头,轻轻说了句:"八年了,你身上有什么味道,我从来没嫌弃过。"
就这一句话。
我站在那里,整个人像被什么击中了。
婆婆走后的第一个礼拜,我请了住家保姆。她年轻,干净,做事也麻利,按我要求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。我很满意。
但孩子不吃她做的饭。
"我要吃奶奶做的红烧肉。"孩子第一天就哭着说。
"保姆阿姨做得更好吃。"我说。
"不一样。"孩子把筷子一摔,"奶奶做的才好吃。"
我没理他。小孩子,饿两顿就好了。
但第二天,第三天,孩子还是不怎么吃饭。我火了:"你奶奶就是做个饭,有什么不一样?"
"不一样!"孩子大哭,"奶奶知道我不吃葱,保姆阿姨每次都放!"
我愣住了。
那天晚上我打开婆婆的房间,里面已经空了,只剩下那张折叠床。我在床下发现了一个笔记本,翻开一看,密密麻麻记着八年的流水账:
"宝宝六个月,开始长牙,流口水,要多擦。"
"宝宝一岁两个月,不吃胡萝卜,可以剁碎放在饺子里。"
"宝宝三岁,开始上幼儿园,不喜欢穿有领子的衣服。"
"宝宝五岁,对花生过敏,要注意。"
一页一页,全是关于孩子的记录。细致到每一个生活习惯,每一个喜好,每一次生病的症状。
我的手开始发抖。
我突然想起来,这八年,我加班到半夜,是她给孩子洗澡;我出差一个礼拜,是她陪孩子做作业;我周末睡懒觉,是她带孩子去公园。我以为我在照顾孩子,其实一直是她在照顾我们。
而她身上的那股味道,不过是年纪大了,新陈代谢慢了,这是每个老人都会有的。就像我生完孩子,身材走形,妊娠纹爬满肚子,她从来没有嫌弃过。
那句"你身上有什么味道,我从来没嫌弃过",说的不是气味。
是我月子里的恶露味道,是我哺乳期漏奶的酸腐味,是我加班回来一身的火锅味和烟味,是我生理期的血腥味。那些我自己都觉得难堪的时刻,她都默默收拾过,从来没有皱过一次眉。
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抱着那个笔记本,哭得停不下来。
第二天我给婆婆打电话,响了很久才接。我张嘴想说"妈,您回来吧",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。我有什么资格?我把她当成用完就丢的工具,现在发现还需要,就要她回来?
电话那头,婆婆说:"孩子还好吗?"
声音很平静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我哽咽着说:"他想您了。"
停了几秒,她说:"替我亲亲他。"然后挂了电话。
我握着手机,看着窗外。阳光很好,把房间照得透亮。
可我心里达道宝,一片漆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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